最近看了很多敦煌老员工的回忆录,这些回忆中提到的大部分人后来都是大名鼎鼎,但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普通的工人师傅,他默默无闻地为敦煌奉献了终身,非常了不起,他叫窦占彪。以下是从很多人的回忆录中摘出来的,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是一个闪光的人。
最早来自常书鸿的回忆:
“老窦原来是张大千手下的杂工,因熟悉情况,勤恳手巧,便继续留下来做些工作。”
刚到敦煌的时候,有一次调查196窟的历险经历,来自萧默:
“在调查南部位在高处的一座晚唐洞窟第196窟时,常书鸿与潘洁兹、董希文和窦占彪上去工作,蜈蚣梯却不知什么时候翻倒了, 他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被困在距地近三十米高的洞窟中。他们试图沿着七八十度的陡崖往上爬上崖顶,却险些摔下山崖。后来还是窦占彪一个人先爬了上去,再用绳子把他们一个个吊上去,才脱离险境。”
1945年,国民党撤销了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所有的人都离开了, 常书鸿也离开去重庆争取恢复研究所,他回忆走之前的情形:
"我们就要走了。留下的仅有老工友窦占彪和范华两人。从昨天起他们就帮我们料理一切。我反复告诉他们,我们一家是暂时去兰州、重庆办事,隔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可他们根本不相信,认为研究所的人都走光了,所长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也自寻门路去了。一时我也解释不清,临走,我又叮嘱了两句:“老窦,这洞窟的维护和保管的事就交给你啦,你可要千万上点心!”这个心灵手巧的庄稼汉老窦,眼圈红了红,点点头。我又招呼老范:“所里其他的公务杂事,收收发发,都交给你啦,将来可要向我报账!”老范“嗯唷”答应了声,声音也喑哑了。”
萧默的回忆中也提到了这一段:
“他独辟草莱开创的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几经风雨飘摇,却在抗战胜利的前夕被国民政府撤销了。先生两次好不容易从内地招来的艺术家、学者和工作人员,包括自己的妻子,十几个人,都因为单位的撤销生活无法维持,或内地原沦陷区的家确实不能没人照顾,或耐不住这里的艰苦与寂寞,在坚持了一段时间以后,都纷纷离他而去甚至不辞而别了,他的几经辛苦才建立起来的队伍可以说巳经全军覆没,他这个已经不被政府承认也毫无经费来源的”所长”和号称为“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的“单位”,最后只剩下了两名青年工人还忠诚地跟着他,真是情何以堪!处此绝境,他将何去何从?
这两位工人,一位叫范华,如今仍然健在,已经八十多了;一位叫窦占彪,已经逝世。”
解放前夕,根据孙儒僩回忆,窦师傅短暂离开过莫高窟:
“1948年,窦占彪背上自己的一小卷被褥及老羊皮袄去向常所长辞职,常所长不同意,希望他坚持下 去,但他还是不辞而别。民间画工张定南也辞职不干了。听说窦占彪和张定南因为生活无着落,曾去南山挖金子(实际上是当淘金工人)。不知道为什么,张定南遭人打了黑枪,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窦占彪又回来了。”
1951年常书鸿先生带队去炳灵寺考察:
“在炳灵寺石窟的十天勘察工作中,我们始终群情激昂。大家互相配合,尤其在攀登高空危险洞窟时,窦占彪同志挺身在危岩上搭架,帮助我奋力攀登数百年来无人迹的佛窟,发现并搜集到许多重要资料。至今事隔整整30年,但这次难忘的勘察工作我仍然记忆犹新。”
1952年常书鸿去麦积山考察
“敦煌文物研究所的技工窦占彪,是一贯善于登攀悬崖峭壁探宝的开路先锋。在他与天水麦积山当地木工文德全的配合下,在50~60米以上的峭壁上,抽出一个朽烂的木桩,再在桩眼中安装上一个新的木桩,架上木板,就这样,一个木桩一个木桩,一块木板连一块木板,艰难地开辟了飞栈的通路,把我们引上天堂洞等许多高层洞窟,”
孙儒僩对麦积山考察的回忆:
“因为西崖不能上去,我们先开展东崖的摄影、临摹、测绘工作。段文杰、史苇湘临摹壁画,范文藻摄影,我测绘洞窟,常书鸿所长在窦占彪的配合下调查洞窟。梯子是湿木料做的,十分重,从一个洞窟移向另一个洞窟时,几个人控制不住,梯子倒下了,幸亏有一 块大石头顶住,没有发生大的事故。窦占彪的膝关节被砸,但仍一搁一拐地坚持工作。后来窦占彪经多次医治始终没有康复,成了老残疾,留下了终身的痛苦。”
1955年,孙儒僩的回忆:
“1955年,窦占彪家的小孩是在莫高窟自己接生的,我家老大还吃过窦占彪老婆的奶, 所以我家老大叫她"窦妈妈”。”
高尔泰对窦师傅的描述,以及他在WG中的故事:
“石窟保护部的老工人窦占彪是个奇人脸狭长而脑门特大,下巴向前抄出,个子瘦小佝偻,走路有点瘸恰像是我的老师吕风子先生画的罗汉。读书无多,木讷寡言但技艺高超,而且绝顶聪明。十多年来,在石窟保护和加固工程中出过许多好点子,也解决了不少专家们束手无策的难题。说到他,全所上下,没有人不敬佩。
在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WG"来得特别残酷;编制内的少数几个"工人阶级",也显得特别权威。唯独他,还是老样子:木讷寡言,走路靠边。火热的斗争会上,他远远地坐在角落里,兀自打盹。一九六六年以来,从未发过言,也从未贴过大字报,跟着跑跑龙套。除了在斗争会上,没人敢当着他的面打人,他体弱力小, 真要打他也挡不住。但不知为什么,只要他在一边静静看着, 人家就不好意思动手了。
一天,全所下乡劳动,要带一块写着毛语录的黑板,放在地头以便随时学习。这是圣物,牛鬼蛇神不能碰,阔大笨重,革命群众没人愿拿。人都上到车上了,惟独它留在下面,它留在下面,车就不敢开走,直响直抖,一阵阵排气。大家各自盯着膝盖上的红宝书,一声不吭,老窦慢腾腾爬下卡车,把它拿了上去。到了地头,又是老窦把它拿下来,转移工地时,还是他背着。刚放过水,地里很湿,中午休息时,没处坐卧。大家有的蹲有的站,有的坐在并拢的锹把上,硌得难受。老窦找了四块石头,把黑板翻过来,架空放平,往上一躺,睡起觉来。如此大不敬,人人望之骇然。他坐起来,从容四顾,说,我背累了,复又躺下,众目睽睽之中,须臾鼾声大作。”
WG中,万庚育先生被罚去山谷放羊,这是她的回忆:
“我高一脚低一脚踩着石块将羊群赶到了大拉排。这里没有房屋,只有峭壁上挖的孔大窑洞,窑洞里面有两面土炕,洞口内有炉灶和一口大铁锅,洞门外左侧是羊圈。这时天色已晚,沿途羊群已吃饱,我直接把羊群赶进圈里,关紧了栅栏门。我走进窑洞,看见窦占彪和他五岁的儿子住在里面,有这位老人在我就放心多了。
我在炉灶旁打了一个地铺,由于太累的缘故,我点着煤油灯一觉睡到大天亮。老窦可能怕我一人在山沟里放羊寂寞,就让他的儿子尕老五陪着我。”
WG中,窦师傅也曾经去北京串联,孙儒僩回忆:
“大概1966年冬,全国开始大串联,大家都去了北京。第一批走的时候我不想去,李其琼去了,连不识字的窦师傅也去了。有趣的是,窦师傅写来信,他家人不认识,请知识分子也不认识,后来找到我,我费了好大工夫才大致读懂了。那是一封平安家信,讲他在北京的生活:
"住在中国美术馆,打的地铺,地上铺的草……" 一张纸用铅笔写满了拼音(信封是请别人代写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窦师傅学会了拼音,但并没有帮助他认识汉字。”
某个在WG中迫害别人的人,WG结束后回敦煌时,遇到了窦师傅,萧默回忆道:
“听说他有一次回到敦煌,在大牌坊外面撞见窦占彪。老窦捡起一块石头对着他喊:“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看我不把你狗日的砸死!"吓得他赶紧跑了,连窟区大门都没敢进来。”
高尔泰回忆,窦师傅去世的时候:
“二十年后的一天,记不得哪天了,我在成都,突然心里一动,回忆起同他相处的日子,历历如在目。前和小雨谈他,谈了很久。十几天后,《光明日报》报导了他去世的消息,正是那一天,不免感到奇怪。报上说,在敦煌文物研究所他的追悼会上,许多人都哭了,我相信。 ”
沉默低调,任劳任怨,聪明勇敢,胆大心细,是非分明,亲切友善,忠诚善良,窦占彪身上集合了很多中国人特有的优秀品质,正是千千万万这样的普通劳动者构成了我们的民族脊梁。
1959年12月在天梯山,前排右二即窦占彪师傅。
向您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