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水中天
敦煌是艺术之都,敦煌莫高窟研究院的画家有些不同,他们集临摹、绘画、研究、保护、著述于一身,可谓既是画家,又是研究员和保护者。
自1900年道士王圆箓发现藏经洞,引起西方学术界的关注,也逐渐为国内的艺术家所重视,自此,以常书鸿、段文杰、孙儒僩等为代表的艺术家们不远千里,颠簸跋涉来到敦煌,从敦煌壁画中汲取传统绘画技巧,寻找历史渊源,获得美学的智慧与灵感的同时,也开启了对敦煌莫高窟艺术最初的保护之路。
画家李其琼先生也是在那一时期来到敦煌的。
李其琼1925年出生于邻近四川成都的三台县,家境富足,开有盐作坊生意,还有肥沃的耕地良田。据李其琼先生回忆:其家中,母亲负责相夫教子,盐坊里的事以及外面的联系全靠父亲周旋。可怜命运多舛,在其幼小时疼爱她的父亲就撒手人寰了,只得由母亲带领一家人,一边照看盐坊里的生意,一边照顾一大家子人的衣食住行。能认识几个简单字的母亲,是个明白人,她知道读书可以改变命运。所以,不管家境好坏,她都坚持让几个孩子上学,还不让女孩子裹脚,在这一点上,李其琼先生认为于当时自己的母亲思想是比较进步开明的。
李其琼先生很小就被送进家里的私塾,跟着哥哥姐姐们背诵《三字经》《弟子规》《晏子到齐国》等蒙学读物。虽小时候身体羸弱,但这不妨碍李其琼爱好音乐和绘画的天性,这一艺术天性并渐渐得以表露展现……从初中阶段起,李其琼先生就喜欢上绘画课,老师搬来石膏像和一些可供描摹的物体,让学生画素描、水粉。就是那一时期她在老师的书房里接触到了画册里的许多世界著名画家,知道了提香、列宾、伦勃朗、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毕加索……这些难得一见的画册为她了解世界、认知绘画美学开启了艺术之窗。从那时候开始,她在喜欢西方绘画的同时,也读一些外国文学,如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高尔基的人生三部曲、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艺术的熏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心中被点燃的火焰,令她渴望获得更多的文化知识来满足求学的心理。恰在这时候她的长兄因为家里没人接管盐坊,必须有人承担家庭的负担,就劝说她弃学归家做起了家务。
初中毕业的李其琼,已经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和理解——她有一个坚定的信念: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必须继续读书,于是,她报考了成都建筑专科学院。因为中学时接触过素描、粉彩,也见过老师写生,在考试那天她不慌不忙,心淡气定。她按照自己以前所学的知识着色、构图.结果出来了,她考了预备生第一名。李其琼虽然不喜欢建筑课,但学校开有绘画课,任课的宫老师是位曾留学法国、造诣很深的画家,后来成为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教授。在宫老师的课堂上,李其琼先生学习了绘画纹饰,也在这一年,她结识了自己的人生伴侣——画家孙儒僩先生。
孙儒僩与她同岁,又是同班同学。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最快乐的学生时代,她也品尝到了因为从小失去父爱,如今有了安全感、被爱人照顾的幸福喜悦。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喜欢探讨人生,讨论艺术,星期天的时候,一起背上画夹到大自然中去画画写生。那时候正值抗战的成都,常举行各种爱国宣教文化活动,参加活动的多是激情澎湃的热血青年。他们俩也常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演讲、读书会和书画展。李其琼喜欢南洋画派,喜欢那质朴的画风,清丽的色调……有一次著名画家吴作人先生到成都办画展——高高的黄土高坡、憨实的农民,特别是水墨骆驼,那粗犷、浑厚、质朴的笔触,画面生动有趣,又不失厚重。这是李其琼第一次通过绘画了解大西北,这也让她有了想去西北看看的想法。后来,她有幸又观看了张大千先生从敦煌临摹回来在成都举办的画展,带给了她更大的震惊——在遥远的大西北还有这么多祖先留下来的艺术瑰宝!
在中国艺术史上,写意画传承了近千年。写意国画是以水墨为主,以寓意即兴写意、抒写心象为手法,透过画面的夸张水墨表现思想,表现人与自然和谐的生命力。张大千先生临摹的敦煌壁画,人物造型生动传神,色彩艳丽无比,活灵活现地再现了一千年前的历史人物,而且技艺相当娴熟,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艺术高度。也许正是在那时候,李其琼先生就爱上了敦煌壁画,立志要去大西北,要亲眼看看敦煌壁画的辉煌,可以说,这是作为一名好画家所要经历的过程——要在传统绘画的艺术世界里寻找根源,熏陶灵性,成就自我。
有了目标以后,李其琼在建筑学校上了三年,就回到了三台县的老家,然后用一年的时间思考人生,读书、写字,大多时候仍然画画。慵懒的心态促使她更有时间亲近自然:池塘里的水鸭、荷花,葱郁的树木,可爱的花草,还有淳朴的村民和碧绿的庄稼,都能激起她的创作兴趣。这是真实的生活,她把美丽的水彩铺得满地满院,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个时代对于一个女孩子有太多的束缚和桎梏,如果选择终身从事绘画艺术,是很破天荒的事,是得不到支持的。
“先走出去才是最聪明的选择”,有了这样的想法以后,李其琼就以去重庆考学为借口,准备了自己出远门要带的必需品,告别亲人,告别了生养自己的家乡,走向了另一个陌生的城市。
1946年,李其琼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西南美专,这是她艺术人生的开始。
西南美专在重庆沙坪坝的牛角头,可选择的专业并不多,李其琼最幸运的是报考了美术专业,这是她挣脱羁绊,渴望得到自由与实现艺术梦想的开端。她的同学、爱人孙儒僩也在这时毕业来到重庆,并在这里找了个小职员的工作,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和照顾她,这令李其琼感到幸福和欣慰。李其琼在西南美专学了三年油画,因为不经常与家人联系,没有生活来源,时常吃不饱饭,更别说购买画膏、画笔、画箱、画布了。学油画专业是需要花费很多钱才能学出来的。但她仍以快乐的心态,寄情于艺术的执着追求。1949年,李其琼从重庆西南美专毕业,回到了成都。因为特别想念母亲,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成都寺院去看望在那里修行的母亲,在那段时间里,她早晚陪伴母亲,沉浸于眷恋和快乐之中。由此,她想在成都找份工作,一是有生活来源,二则还可以长时间陪伴母亲。就在这时解放军战斗剧社刚好招募工人,她就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报名了。很幸运,她顺利进入军营并在美术组工作,主要是给部队剧团的演出画布景,另外也画宣传板报。
在部队的日子虽然好,时间久了她还是有点想念爱人孙儒僩。那时候她知道孙儒僩已经去了西北大漠的甘肃,那是1947年,国立敦煌研究所所长常书鸿到重庆招募建筑方面的人才,孙儒僩为了更好地学习壁画,并痴迷于敦煌艺术而报名,跟随常书鸿先生去了敦煌。直到1952年,孙儒僩从敦煌回到成都来看她,久别重逢的难言之情,使两个人泪流满面。这已经是离别几年后的再相见了,怎能不让人感慨万千,心潮澎湃。
李其琼决定离开部队,离开故乡,去到遥远的敦煌从事专业绘画。她跟随爱人孙儒僩从成都出发到武汉,再坐火车到西安,当时交通不便,刚到西安就逗留了一个多月。在西安的日子里,他们参观碑林,用写生的方法画西安的古建筑,还一边画像挣生活费。终于有一天来了一辆无篷大卡车,车厢里放满了货物,乘车的客人坐在货物上面。卡车如一只笨重的蜗牛在山路上爬行,山林树木都随着卡车的运动摇摇晃晃。西安到兰州650公里的路程就走了十多天,车开到兰州时,已经习惯了在成都生活的李其琼有点沮丧害怕,当时的兰州灰蒙蒙的,又脏又乱。她感觉就像四川的一个小县城,房屋简陋,大街上行人稀少,几乎不像是一个省会城市的样子。他们稍微休息了一下,从兰州出发,向西北方向继续走。
一出兰州向西,是有名的河西走廊,南面巍巍雪山高耸入云,北面断断续续的黑褐色山脉蜿蜒绵亘,茫茫戈壁滩苍茫辽阔,这样荒芜的景象是她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车也不是一直开到敦煌,走一段路换—辆车,走走停停,再换再走。他们在渴望、新奇、期待和焦灼的心境中颠簸。每到夜晚该休息的时候,他们就找旅店住下,这里的旅店与四川的旅店大不一样,厚厚的土坯房子空荡荡的,房顶上用树枝和杂草遮盖,灰暗的房间里边靠墙盘一个长长的大炕,因为风沙肆虐,总觉得有擦不完的灰尘。每到一个驿站,他们就打扫卫生,铺展行李,自己做饭。就这样又走了很多天,总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戈壁……已经进入初冬了,奔驰的卡车留下一股荡起的尘烟,永无休止的风呼号着,吹得可怜的枯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激荡的黄沙弥漫天空,腥土的味道伴着他们一路走来。常常用来描写大漠奇观的瀚海蜃楼她没有看见,一杯水倒在身上马上会结冰,衣服变得硬邦邦奇冷难挨,这样的地方可怎么生活?这是李其琼一路最为纠结的思考。
终于到达敦煌了。
从敦煌到莫高窟又要穿过五十里的沙漠戈壁,提前得到消息等候来接他们的人,已经安排好了代步牲口,她被扶上一头灰色毛驴的背上,一颠一颠地向着莫高窟的方向行走。毛驴有犟脾气,拗得不行,走着走着就躺在戈壁的沙滩上不起来,当地人戏称“毛驴卧郊”。你拉我拽半天不动弹,最后就由着它,或者撸把草哄它起来。直到幽蓝幽蓝的天空布满星星,明光光的月亮爬上了三危山头,眼前出现一条泛着白光的河流,哗啦啦的水声清脆悦耳。她的爱人孙儒僩这才长出一口气,带着微笑告诉她说:“到家了。”